盒子

但愿长醉不愿醒

无因至前

一、

形势在周凯心里,一直跟明镜似的。

自从日本拒绝岗村开始,他就隐隐有种感觉,事情已经不能善了了。

岗村是条大鱼,这种客户不是皮筋那种人能够牵的出来的。若说背后没有哈哥的支持,那不可能。

所以搅了与岗村的合作就相当于打哈哥的脸,这他也清楚。

可他不在乎,弟弟工作了,家庭多了一个支撑,他已经开始萌生了退意。

“咱们都不想转正行吗”

那可是真心话。

可他也清楚得很,退,没那么容易。


其实他就是想赌一把,凭自己这么多年的贡献,哈哥会不会放过自己。

也跟他预料之中的一样,这帮人的天性就是残忍和赶尽杀绝。

紧接着海上就出事了,他和马柯侥幸躲过,但马柯那条船尾被炸弹砸中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狠狠一揪。

那一刻他想的是,看来哈哥已经想要办了自己了,但是保住马柯,还是很有可能的。

他没打算抗争。一是他太清楚哈哥的势力,他还并不想鱼死网破、牵连更多的人;二是无论如何,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周凯在自己心中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评判体系,认准的,就去做。

甚至无论对错。

他不是个能把对错善恶分的清晰明白的人,在他看来,哪里的人都差不多。正道上的人不给他活路,歪道上的给了,他便由衷的感激。毕竟的确是这群人,让他有了足够的钱支撑他最想保护的家、供阿超完成学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所以即便是这群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也没有多少仇恨和愤怒。毕竟他早就知道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自从决定干这行开始,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所以紧接着宴上,“我呀,都快赶不上形势了。”

这场宴会让他看出了两点。

一是哈哥的态度,这毒,是一定要沾的了。

于是“要是不行,我下船”,其实前四个字根本不是一个假设。

二是他在这群人心中的价值,就是那一个U盘。


所以当哈哥说到那一笔买卖,他心中冷笑。一个圈套。他如是判断。

“行,就当是最后一道菜吧。”

他有家人兄弟,他逃不了。要找一个和哈哥一伙斩断关系的方法,也许唯一的方法就是按照他们所想的一样暴露,让他们主动抛弃自己。他不想过多纠缠了,他干累了,也瞒累了。

可他也不想太便宜这帮人,想要吞掉他的一切,他还没那么大方。

所以他开始想着把U盘交给马柯,U盘里的信息在必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他一把。结果他不要。周凯把所有人思考了一个圈,发现除了马柯,唯一能交托的,就只有美琳了。

可是他犯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错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U盘就是一个炸弹,凭哈哥的残忍手段,只要这U盘没有落在他的手上,他会毁了他在意的一切的。

他本能的没有把他们想的太坏。他内心深处的善良,让他缺少做一个坏人的天赋。

所以错,就这么酿成了。


他去赴宴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的。能让他犹豫的只有想到如果自己被捕,弟弟和父亲的感受,尤其是年迈的父亲还在病中。

于是他又天真地想,如果他逃了,以U盘为筹码对哈哥要求退出,是不是也是有可能的?

他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赴宴前一刻,他打消了束手就擒的念头,打算试一试。

可笑的是,因为哈哥的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干儿子,他还是被捕了。

扔下手机,他想,也不错,预想中的第二条路,自己也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以马柯的个性,在自己被捕后不可能毫无行动,一定会闯祸。告诉马柯是皮筋做的,起码可以让他不触哈哥这个大雷,而且……刚刚他说皮筋已经在日本了。就让他去日本避一避,也很好。

下水道里他根本没有用心听进那个追来的小警察的一句话,他脑子里又把事情都算了一遍,只是在打电话的时候模糊听到他让自己把手举起来…倒下时他还放心地想,这下应该没有需要安排的了。

但当目光触及那个追来的“小警察”的时候,他仿佛感到上天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原来自己的心,还能这么痛。

他闭着眼睛,想道。


阿超想错了。他不咬人不是因为江湖义气,而是因为最起码的道义。起码这帮人在自己困难的时候收留了自己,那现在两清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他还是错了。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父亲的死讯、马柯的残疾,周凯多通透的一个人啊,一听说父亲去世的只言片语就推断是因为那个U盘。那一段时间他时时痛恨自己,父亲的死全部是因为他,他没有任何值得宽恕之处。

同时他也真切认识到哈哥那帮人的残暴本性。那么美琳呢?美琳的消息他收不到,也不敢去想,一想到,就不由的心悸。

他应该是恨到彻骨的,可他发现并没有。他最恨的,大概是自己了。

如果当初让他重新选择一遍,他可能还是会这样做。弟弟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他身为长子必须要承担,而他已经试遍了所有其他可能的路。那些路,勉强维持自己还算过得去,要维持一家人,怎么可能。

但他现在却感到有些后悔。毕竟也是自己当初的选择让父亲和兄弟为自己承担恶果,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这辈子,大概也就欠着了。

他只能尽可能的,不再辜负活着的人。


所以尽管艰难,他转正行的心思是非常坚定的。

他是一个不怎么容易动火气的人,表面上和心里都是。说白了,他的心很暖,但并不热。多年的黑道阅历让他无论何时都稳得住,冷静,必要时也可以狠辣。

所以他没太想复仇,他清楚复仇的代价可能会让他承受不起。比起死人,他更不希望对不起活着的人。

出狱后,对于设局陷害的哈哥,他面上和颜悦色,心里也只是冷漠而已。

对于迫害了美琳的阿仓,他心疼美琳,恨的,倒不如说是自己更多一些。


二、

(往事)

阿超百岁宴那天,周凯无意中听到了父亲与邻居老赵的谈话。

“阿超今后一定是个好苗子,刚这么大点的人,在五花八门的玩具里面喜欢书和警哨,肯定有出息。”

周父也是喜笑颜开,笑到最后变得有些苦涩。

“唉,老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景况。供一个读书我还能挤吧挤吧撑着,要是两个都走读书这条道啊,我是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

“老周,那你是打算……”

“孩子他妈的病拖得久,需要大量的钱。我也想让小超上学啊,但到时候真没钱供他念书,那也是没法子……”

逃学得来的空闲时间,周凯思考了很多。不大的年纪,却已是超乎年龄的懂事。

街坊们都说周凯是个厉害的孩子。

这厉害,不是什么褒奖。但至少说明自从周凯开始打架之后,迅速在那一帮爱惹是生非的泼皮孩子中间建立了威望。

尽管如此,没人觉得周凯顽劣。他身上总带着种凝重,小大人的感觉,甚至让很多大人惊讶。

其实周凯比所有孩子都要懂事的早。

他逃课是为了退学,打架是为了阿超。

他在自己心中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评判体系,认准的,就去做。

甚至无论对错。

他不是个能把对错善恶分的清晰明白的人,在他看来,哪里的人都差不多。正道上的人不给他活路,歪道上的给了,他便由衷的感激。毕竟的确是这群人,让他有了足够的钱支撑他最想保护的家、供阿超完成学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所以即便是这群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也没有多少仇恨和愤怒。毕竟他早就知道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自从决定干这行开始,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他不觉得那是牺牲。他觉得上帝还是很眷顾他的,至少还给他留了这样一条路,他愿意去选择的路。

他的底线不高,但是不可动摇。不害人、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但所谓法律什么的,他并没有放在心里。他打心里觉得触犯法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想到弟弟的理想职业和自己的欺瞒,会感到丝丝内疚。也就偶尔想想,自嘲的笑笑:“阿超若是知道他有个走私的哥哥,应该会感到很羞耻吧。”

他恨欺骗,恨的是在意的人欺骗自己。对于那些本就没抱希望的人,他并不在乎被背叛。

他这么恨欺骗,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也不得不欺骗了亲弟弟这么长时间。他想到的时候,又会自嘲地笑笑。

但他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三、

(阿仓)

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钱,但我好像直到现在才明白,我在凯哥一出狱就迫不及待的发动人手打探他的行踪去找他,我在凯哥面前编造那些“日本人很认他”的话,我用他弟弟为借口不断地威胁他,其实内心深处好像并不是全为了钱。

他弟弟周超不过是警局里一个还算凑合的警察罢了,就算我真的杀了周超,也不能改变什么。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竟然像是,让凯哥留下来。


那天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凯哥。他眼睛很亮,周身气场明明压迫感不算强,却让我忍不住想低头匍匐。而我呢,灰头土脸,农村里出来的乡巴佬一个。

也许就是那时埋下了有毒的种子。我为什么咬着牙坐住了这个烫屁股的位子,为什么要玷污美琳,可能只是因为我想证明自己不比那个人差,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能拥有的我也能拥有。

我想和他近一点,不要像第一次见面时,隔着一整个世界。


可是他竟然为了他的弟弟把我们所有人都出卖了。

那一瞬间心中的恨意快要烧到了头顶。

于是我就想,那么杀掉这个他最在意的做警察的亲人,他大概就没有不留下来的理由了吧。


再见到凯哥,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恨。

我心中有快意,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说来可笑,我瞧不起那些江湖道义,可是我却格外喜欢凯哥的江湖道义。

从他从下水道里对我说“你走那边,我走这边”就开始了。

从他被捕后的一言不发就开始了。

一直到这次,他又要为了他的江湖道义去送死。

我他妈真想骂他。

可我又真的喜欢。

凯哥,和我人生中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同。

我看不上那些自诩是正义之士的人,比如警察,虚伪,矫情。

我也看不上我身边的所有人,从我爸到我手底下的哪些小喽啰,没一个是有趣的,都恶心的要死。

只有凯哥。违法的事情也做的亮亮堂堂,即使多么窘迫也感觉他干净。

就是干净。


现在这么一个干净的人为了他的两个兄弟求我。

我看他那两个兄弟不顺眼很久了,怎么可能放过他们。相反,我是真的没想要你的命,凯哥。从始至终。

我爱钱。我用这个理念蒙蔽着所有人也蒙蔽着自己,导致自己竟然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


开枪打周超的时候终究是动摇了一下,枪口斜了一寸。

看那小子的造化吧。这是看在凯哥的面子上,最大可能的宽限了。


再见了,凯哥。

下辈子有缘,还希望能见到你。


四、

周凯伤得最轻,马柯和阿超伤的都很重。

马柯昏睡不醒,周凯认了非法持有枪支罪,周超从他船上翻出来的那支枪、马柯和他一共带去三支枪,依法应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根据弹道分析周凯和马柯的杀人行为都可判断为无限正当防卫,不为数罪并罚;在警察到来以后无限正当防卫权消失后,马柯只是打伤了阿仓的腿,阿仓下落不明不可判为死亡,因此马柯不构成故意杀人罪,又因其重伤,按故意伤人罪判有期徒刑三年,缓期执行。周凯之前存在立功行为,这次又有坦白认罪情节,可以酌情轻判;但其毕竟五年之内有过有期徒刑以上的前科,依法构成累犯,应从重量刑。经法院判决,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五年。周凯想,足够让阿超的孩子长成一个开始懵懂认知世界的小个体了。阿超一直希望自己离开琴岛,而自己实在是不想离开,这样双方都算是如愿了,也挺好。

他们醒来时看不到自己,等自己出来也就时过境迁。只有这样那一段不堪的往事才能淡去,他们都是被流弹砸中的人,过去了,便一切风飘云散吧。

知道马柯和阿超都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需要一阵子才能醒来时,他是那样的感谢命运。

美琳被警方送进了戒毒所,警方告诉他,她挺好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一些,毒瘾也慢慢能控制了。

周凯总算心安一些。现在他放不太下的是马柯。希望等他醒来,他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儿来。他了解马柯,其实他一点也不傻,只是过分的崇拜依赖他。他只能寄希望于他能明白自己的愿望。

但他还是给阿超留了个纸条,让他无论如何看好马柯不让他一时冲动做傻事,就当作为大哥最后一个,也是这辈子唯一一个请求。

他想,希望尽快在狱里等到马柯吧。他,还能略微照应他一下。


五、

阿超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探望了周凯。

“哥,我要是能上下打点一下关系……”阿超声音里满满都是不确定。

周凯手蓦的攥了一下话筒,压抑着愤怒的声音:“阿超,你想什么呢?你可是警察。”

周超沉默。

周凯忍不住再次开口:“上次你都没这样,这回怎么了?”

“那不一样……”

“那是一样的。”周凯打断他的话。“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杀人……”

“可是马柯告诉我那些枪都是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带回来的!”周超蓦的提高了音量

周凯浑身一颤,眼睛蓦的一灰。

周超又沉默了。

“小马还年轻……你知道,我欠他的。”

“我知道!你给我留那个纸条,我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他你和他一样是因为故意伤人,他就是个法盲,也就信了……可是……”

“那不就结了。”周凯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阿超,我在这里很好。你不要多想了,你的家,你的事业,都需要你自己去奋斗了。”周凯叹了口气“你比我这个做哥哥的强多了,这个家,幸亏还有你有出息,爸也不至于不能安息……”

提到周父,阿超又沉默了。

有警察探头进来,喊道:“探视时间到了!”

周凯笑了笑,外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象中应该是凶神恶煞的黑道大佬竟然笑容中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

“走吧,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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